斯皮尔伯格的处女作,比他别的电影都有意思
来源:《Empire》
译者:Issac
校对:朱溥仪
采访者是《极盗车神》的导演埃德加·赖特,他和斯皮尔伯格一起聊了聊老爷子的处女作。
赖特:《决斗》的有趣之处在于,你果断地将它作为了你的第一部剧情长篇,这是一种对自己视觉叙述能力的自信。我认为这部电影能够从众多影片中脱颖而出的原因在于你调度动作很大胆,在那个时候,许多电视导演与电影都是在非常有限的条件下,或是有时在非常平白的执导下拍摄的,人们就单纯地拍动作戏,然后依靠后期剪辑。
很早以前,你第一次尝试布置出了极具野心并且直接有力的布景,而且在后来所有的电影中都将这一布景方式沿用了下来,你的电影无法以其他方式进行剪辑,有些场景是以一镜到底的方式拍摄的,所以你其实是在大脑中对它们进行剪辑,我猜你在执导电影的时候其实还处于你那个二十世纪中期吧,你是如何获得这种自信的呢?
斯皮尔伯格:我认为这种自信来源于剧本,在这方面我有极其坚实的创作基础,是理查德·麦瑟森的故事给了我很多执导电影的指引,这真的很有意思。另一方面是因为剧本中的台词本身少之又少,成片中的台词数量更少,我剪掉了剧本中一半左右的台词,我当时有预感这将成为我的第一部默片。
《决斗》(1970)
我本人是默片时代的忠实粉丝,在那个年代我许多次跑去NuArt影院和其他怀旧影院,在大银幕上观看默片。我甚至尝试征求电视公司的意见,让他们同意我剪掉更多台词,但是电视公司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认为还是有许多人只是纯粹地想要看看电视,并不愿意在观影体验中付出太多心力,所以我们还是应该将这部电影保留作为给这些人的指南作品。如果我当初有决定权,我会剪掉更多台词。
赖特:这就是令人震惊的事情之一,《决斗》是一部需要观众全神贯注的电影,如果你以今天电视节目的标准——比如说以电视公司的标准来看它,它几乎是一部艺术电影了,我觉得这很棒,当你看它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是一部悬疑默片。
斯皮尔伯格:这是一部真正的狂暴式的公路片,你看到的是一个轻量级选手对抗一个重量级冠军,就像戴维和戈利亚特。一开始你会把赌注押在那个大块头身上,但最后戴维却转败为胜了。
我曾经也将它看作一个圣经故事,我在是最早理查德·麦瑟森递给我的《花花公子》杂志上读到的这个故事,谢天谢地,当时我聪明的秘书诺娜·泰森读了那个故事后对我说,「我认为这正对你的胃口」。她把那本《花花公子》递给我,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读《花花公子》却不留意上面的图片。
赖特:(大笑)理查德·麦瑟森写了那部电影的剧本,对吗?
斯皮尔伯格:对,是他写的剧本,他为《花花公子》写了那个故事,又把它改编成了电影剧本,由ABC电视台的乔治·埃克斯坦进行制作。我当时完全,完全没想到它后来会在电视台的小荧幕上放映。(《决斗》最开始是在电视台播出的七十四分钟版本,反响极好后才重新剪辑成的九十分钟电影版,译者注)
我打了几个电话,问到了版权在谁那里,并且得知它即将在那个星期成为ABC电视台出品的电影,于是我说服他们让我来导演这部电影。我带上了我粗剪的《神探可伦坡》系列的试播片,把它给了乔治,他非常喜欢它,却说,「我无权雇佣你,我只能向电视公司推荐你」。他把我带到了ABC电视台,最后雇佣我的人是巴里·迪勒——彼时的ABC董事长,以及之后许多年来的我的挚友。
赖特:你的第一部电视剧作品是由琼·克劳馥出演的《夜间画廊》,这对于任何导演而言都是极大的考验,更不用说是一位年轻的新人导演。执导《神探可伦坡》和《夜间画廊》让你收获了不可思议的拍摄训练,那里就是你的电影学院了。
《夜间画廊》(1969)
斯皮尔伯格:嗯,的确是这样,我从没上过电影学院,所以我仅有的实地体验就是未经允许在环球影院的片场流连了几个夏天,然后获得了一些执导电影的工作,我猜你会把它们成为实战训练。
我那时候是个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一心想要成为电影导演,我把我执导的每一集电视剧都看作是前行路上的垫脚石,希望最终会有人雇佣我执导一部电影,所以我利用那些拍电视剧的机会,向人们展示我能够执导电影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几乎没人会让我接着拍第二集,因为我所拍摄的《欧文·马歇尔》系列,或是《维尔比医生》系列中的剧集都与当时的电视剧视觉效果大相径庭,不过更接近我想拍的电影的视觉效果。
《维尔比医生》(1969)
因为我摆放摄像机的位置,又因为我拍摄的剧集和那些制作人以往制作的成功的电视剧看起来完全不搭,他们都吓坏了。所以几乎没有人叫我回去拍第二集。
赖特:甚至是在你所执导的《神探可伦坡》第一季第三集的《书籍谋杀案》中,会出现一辆车行驶在日落大道上、紧接着镜头拉回至某个人的办公室、再移至被害人脸上的镜头,这样的拍摄手法对于电视剧而言可谓十分大胆了。我想制作人们应该非常警惕了,因为你在拍摄的同时也在规定衔接镜头的方式,没有比这更聪明的方法能够将镜头衔接在一起了。
斯皮尔伯格: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在那一集《神探可伦坡》中能自由发挥,要归功于那部电视剧的制作人理查德·莱文森与威廉姆·林克,他们鼓励了我以及后来的人不要把它拍得像电视剧一样,他们是我最早遇到的鼓励我做出古怪、离经叛道选择的制作人。
《神探可伦坡》(1971)
他们看了样片,于是每次来片场看样片或是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会给我以极大的鼓励。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鼓励我按照我的风格拍摄电视剧的制作人,尽管其他电视剧制作人会求我别那么做。
我通过《决斗》基本上可以看到《大白鲨》的成片了,它真的让我有能力拍好《大白鲨》。
《大白鲨》(1975)
赖特:在70年代早期,许多导演采取的都是非常即兴的拍摄手法,你的风格在那个时候就非常与众不同了,甚至是在你的电视剧拍摄经历中,你都是带着计划进入片场的,就《决斗》而言,你必须有一个拍摄计划。
斯皮尔伯格:我必须那样做,我在执导所有电视剧的时候都会列一张拍摄清单。你必须有计划,因为他们给你的时间很少,用六天来拍摄一个小时的内容,在我拍摄《决斗》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天的时间来拍出74分钟的内容,我在拍摄每一集电视剧的时候都会列一张拍摄清单,我会把我要拍的东西组织好,只有那样我才能在一天内拍出十页剧本上的内容。
赖特:我在电视行业起步非常早,我在想你有没有过和我一样的经历:当你和片场人员一起共事的时候,他们会想,「这是哪个小毛孩?」他们并不是很买你的账。
斯皮尔伯格:我只有在拍摄《夜间画廊》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夜间画廊》对于我来说是一次非常糟糕的经历,因为片场的工作人员和演员,包括琼·克劳馥都接纳了我,其实琼·克劳馥一开始并没有,但当我开始执导她的时候,她就像对待金·维多和一个好莱坞老手一样对待我。
所有的演员对我都很好,但是片场的工作人员会闹情绪、拖拖拉拉,我能感觉到他们是想集体把我赶走,我现在认为我当时看待整件事的方式或许有问题,事情也许并非如此,但当时片场人员们真是处处为难我,我当时的进度延迟了一天,因为片场人员真的是,在用蜗牛般的速度工作,导致制作人多次谴责我进度太慢。
《夜间画廊》(1969)
最后,巴里·沙利文让我先从摄影棚里出来,他也是演员之一,于是我和第二副导演离开了那里,沙利文说,「我要和片场的工作人员说几句话,我需要你回避一下,因为我不想让你听到」。
然而,当我二十分钟后再回去继续当天的拍摄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抬眼看我,但他们都工作得飞快。当晚我问巴里:「你说了什么?」巴里说:「我在整个职业生涯里都没有和这么不专业、仇视导演的片场人员共事过,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再这样下去,全部演员都会拍屁股走人」。他们这才乖乖听话。
《夜间画廊》(1969)
赖特:让片场人员努力工作的部分关键在于让他们看见你的愿景,你作为导演的主要工作之一——也是你做得非常出色的一点就是,你能够将你的愿景传达给每个人,让他们感同身受。并且被你为之努力的目标而鼓舞。
斯皮尔伯格:你必须这样做,我一直都在坚持,坚持从一开始就全力与片场人员合作。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学习与他们合作,并且在我完成我第一部成功的电影——也就是《大白鲨》之前,片场的每个人都在帮助我,他们为我提供了不计其数的想法,如果当中有好的点子,我就会采用它们。
可我发现,随着我的电影大获成功,尤其是在《大白鲨》和《第三类接触》连续获得成功之后、在我开始拍摄《1941》和《夺宝奇兵》的时候,那些以往主动向我提供想法的工作人员不再这么做了,那些想法慢慢枯竭了,它们不再向我涌来,这种成功引发的畏惧现象很有意思。
《夺宝奇兵》(1981)
以前和我合作的人现在认为我无所不知,于是他们觉得主动提出任何想法是很难为情的事情,并且,他们认为由于我的几部电影赚足了票房,于是我便无所不知了,但或许在那两部电影之后我知道的更少了,因为我还在学习,直到今天。
这让我意识到,如果你想要激发出和你共事的人的最大潜能,你就不能让他们害羞,而是要让他们上前来,告诉导演他们的想法,我在整个职业生涯中都这么做。
赖特:在《决斗》中有什么元素会延续至你的后两部电影吗?《横冲直撞大逃亡》和《大白鲨》当中你都采用了非常生活的情节,像开车,或游泳以及让他们进行神话人物般的搏斗,但这些情节的中心却是极其相关的演员们。
斯皮尔伯格:我在自荐《大白鲨》导演的位置时就意识到了,我让戴维·布朗和迪克·扎纳克一定要看《决斗》,因为它基本上就是《大白鲨》的缩影,我真的认为它让我能够拍好《大白鲨》。
赖特:你说得完全有道理,有趣的是,在你的纪录片里,你说你在《决斗》中所呈现的是校园里的霸凌现象,理查德·麦瑟森依据一个朋友的追尾事故写了这个故事,但你却把它和呈现一个不屈不挠的校园霸凌人物联系在了一起。
斯皮尔伯格:它完全是关于校园霸凌的。当某样事物出现的时候,我并不在意它的缘由,我接受的只是,它适合我、我对它感觉熟悉、我想要把它创造出来以及我想要把它从我的系统中创造出来,但我总是追根溯源到学生时代,尤其是在接受采访的那些年头。
采访过程对于没有心理辅导师(我就从来没有)的电影导演来说就像格式塔疗法,但几年后,我再回头看那两部电影时,我说,《决斗》,以及在某种程度上的《大白鲨》都是关于我从前对于上学的恐惧,因为总有大孩子会追在我的身后,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赖特:在《大白鲨》中也有这样的元素,但在《决斗》中更多,故事发生在真实生活中,但你对卡车司机的描述却显露出了超自然的痕迹,你从没见过他,对他一无所知,也从未读过史蒂芬·金的作品,但影片中却出现了从未被清晰描述过的超自然惊悚元素。
斯皮尔伯格:影片当中的确没有出现超自然惊悚元素,一切都发生在观众的脑海里。只要没看见司机,观众就可以任意想象一个替代司机的角色,于是就出现了超自然氛围。
赖特:我有读到过,你跟电视公司发生了争执,要求不播卡车爆炸的镜头。
斯皮尔伯格:噢,是的,我没权力那么做,我当时只是一个电视导演,完全没有说话的地方,在电视公司看过影片之后,乔治·爱普斯坦告诉我,「好吧,我们得再次回到沙漠,他们想重拍卡车掉下悬崖以及爆炸的镜头」,我跟乔治解释说这是个糟糕的想法,我在影片里以漫长又痛苦的方式解决了那辆卡车,并且我认为这就是观众最终想要的。
我说,「如果电视公司真的强迫你重拍卡车爆炸的镜头,那你就再去找一个导演吧,因为我是不会这么干的」。乔治同意我的说法,他为了我,也为了他自己和电视公司力争,最后终于搞定了他们,他们决定让步,并不是因为我说的任何一个字,而是因为乔治·爱普斯坦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电视制作人的权力和声誉。
赖特:那是一个更富诗意的结尾,爆炸太明显了,不仅是你采用了漫长的死亡和滴落的汽油、极其缓慢的死亡,还因为丹尼斯·韦弗扔石头的镜头。
斯皮尔伯格:我在电影的最后对丹尼斯·韦弗说,「还记得你在《历劫佳人》里扮演守夜人的镜头吗?你能在卡车死亡的时候跳一支疯狂的舞蹈吗?你能让守夜人的角色活过来吗?如果是他被卡车追了一个半小时他会是什么反应?」丹尼斯说,「不用再说了,我完全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然后他就在结尾的时候为我呈现了那样的一刻。
赖特:我要就一个城市奇谈问问你,当那辆卡车翻下悬崖的时候,电影的音效就是《大白鲨》中最后鲨鱼尸体沉入深海时的音效吗?
斯皮尔伯格:不是说它们是相似的音效,而是说它们就是一样的。我让《大白鲨》的音效剪辑师去信息库里找出《决斗》里卡车死前发出的咯吱声,并把它放到鲨鱼沉入水中的片段里,他照做了。
赖特:太不可思议了,是不是还是那样:你重看了电影,提醒自己把以前的做法带到其他工作中去,以此提醒自己当初创作这部电影时直觉般的想法?
斯皮尔伯格:嗯,我曾得以再次观看《决斗》,通常是在国内重映或发行蓝光影碟的时候看的。在过去十年里我的反应都是:我不知道是谁在十一天内完成了这部电影,我完全不知道,想不通。我们必须马不停蹄地工作直至最后一个镜头,然后我再倒回去,为海外发布多拍十五分钟,那个部分很有趣。
赖特:在结束主要拍摄工作之后还要多拍多长时间?
斯皮尔伯格:不长,尼尔森收视率显示结果还不错,公司想要在海外上映,所以在电视首播的第一个月里我都在拍十三到十四分钟的加长片段,因为他们不接受九十分钟以下的海外上映影片,我们必须将它从七十四分钟填充到九十分钟左右的长度。于是我又有了一次机会和理查德·麦瑟森拍我们在第一次拍摄时从没拍过的镜头。
赖特:额外片段指的是校车和铁路交叉口的那两个场景吗?
斯皮尔伯格:也有一小段是他在自助洗衣店给他妻子打电话,然后她羞辱了他的部分。我们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并且听到了她说话。
赖特:你连续拍了三部有着大量动作戏的电影,两部是在车里拍的,《大白鲨》则是在水里拍的,在生理上是一次更大的挑战,也遇到了更多麻烦,这三部电影背后的野心实在是令人赞叹。
斯皮尔伯格:许多时候我并没有选择,我会让那些故事进入我的生活。我主要的问题是,即使在我拍摄《决斗》的时候,我还一心想着拍一部跟UFO有关的电影,我从开始拍电影起就想要拍一部UFO主题的电影,它是美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出现的神秘现象。
《横冲直撞大逃亡》(1974)
但对于我来说,《横冲直撞大逃亡》是我基于一篇报纸文章想出来的故事,《决斗》是我的秘书推荐给我的,而在我与《横冲直撞大逃亡》的制作人见面时,我看到他秘书的桌上有那么厚一本手稿,便问他我可不可以读读看,我把那本手稿带回家,读了一个周末,周一回去见他的时候,我问他我能不能见见迪克(扎纳克)和戴维(布朗),他们两人和我见了面,于是我便决定了拍摄《大白鲨》。
而没有《大白鲨》便不会有《第三类接触》,因为如果我没有一部影片大获成功,是没有人会让我拍摄《第三类接触》的,而《大白鲨》给了我这样的权威和可信度让我有资格给别人递我的名片,《第三类接触》就是我的名片。
《第三类接触》(1977)
赖特:太不可思议了,你获得了更大的成功,实际上是因为你将《决斗》作为了自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这比百分之八十的导演的作品名录都要精彩。
斯皮尔伯格:非常感谢,但我也认为讨论过去总是轻松有趣,但唯一重要的是直觉是如何指引你的,这是我的整个职业生涯的中心。
我拍摄的每一部,或者说绝大多数电影,都不是我有意识地基于某种长远的比赛计划完成的,它们当中的许多部都是自觉迸发出来的,这只是因为,如果我这一秒思考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的话,那么我或许就不会走那一步,我越是思考某件事,我不做它的可能性就越大,只有我突发奇想承诺去做的事感觉才是对的,我在过去拍摄电影和电视剧的这些年头里,都任由这一想法指引着我。
赖特:好吧,这很古典老派,感谢你向我倾诉这么多。
斯皮尔伯格:我这些年来都热爱这种想法,那些轮胎里还有气,那辆卡车、那辆车和我!